文史本来是一家。司马迁的《史记》,不仅是伟大的史学著作,也是杰出的文学作品,尽人皆知,固不必论矣。即以现代而论,一些著名的历史学家、古典文学专家、考古学家,都曾经写过小说。如尚?教授1928年即出版过短篇小说集《斧背》;裴文中教授1924年发表过短篇小说《戎马声中》;冯沅君教授1927年出版过小说集《卷?》,是“五四”新文化运动后享有盛誉的女小说家之一。鲁迅先生在《中国新文学大系》小说二集的序言中,对这几位的文学成就,都有所论列、肯定。著名文史学者钱基博先生则写过武侠小说《老镖客》、《甘凤池》。先师谭其骧教授,生前曾告我,他也写过小说,后来兴趣才转到史学,并专攻历史地理学;周予同教授虽未写过小说,但早年也酷爱文学,今天我们重读他的《过去了的五四》、《僵尸的出祟》,仍然会深感这是优秀的散文、富有杂文气息的学者随笔。不久前才去世的对魏晋南北朝史、宋史研究有素的程应?教授,抗战初期,在西安从戎,也写过短篇、中篇小说。如此等等。令人纳闷的是,这些小说家或原本立志要当小说家的著名学者,后来为什么放下写小说的笔,也就是让文史彻底分家?个中原因,这里不予探讨,以免枝蔓。文史分家的弊端,是显而易见的。某些作家取材于历史题材的小说、影视作品,往往完全游离于历史真实之外,信口开河,甚至胡编乱造,因而也就不可能有艺术的真实。包括笔者在内的史家,对这种无历史文化的文化现象,颇感不满,但不无困惑的是,经不起他人反诘:你们历史学家只会指手划脚,你们怎么不写历史小说、影视作品呢?也许正是这种“逼上梁山”的态势,使几位史学家按捺不住,终于继承先辈文史结合的传统,挥笔上阵,写起长篇历史小说来。特别令我兴奋的是,仅我所在的中国社科院历史所,就已有三位史学家,在历史小说的创作方面,取得了可喜的成就。
最近现代出版社出版了廖心一先生著的《正德皇帝全传》,共四册,100万字,真是洋洋大观。这是著者“明史纪实小说系列”的一种,接下去,还要继续推出写明朝其他皇帝的长篇小说。这是一部令人耳目一新的长篇历史小说。可以毫不夸张地说,是本世纪明史领域内所创作的历史小说中,带有里程碑性质的佳作。廖心一80年代初师从著名历史学家王毓铨研究员专攻明史,研究生毕业后,留在明史研究室从事研究工作,我们曾共事多年。他治史严谨,学风正派,著有《明朝史话》及多篇学术论文,是明史学界的后起之秀。80年代末,他因妻儿故移居香港,近年返京长住,搜集史料,并正努力争取重返研究岗位,但愿有司勿戴有色眼镜看人,更不要“武大郎开店”;此附笔述及也。廖心一不仅有扎实的史学功底,而且有很好的文学素养。正是这二条,有力地保障了他头一次写长篇历史小说,即出手不凡,一鸣惊人。引人注目的是,他写的是“明史纪实小说”,所谓纪实,是指书中所写内容,百分之七十,都是有史料依据,历历可考,而用文学想象虚构的部分,则仅占百分之三十。我将此书粗读一遍,感到他对明武宗一朝的历史,作了深入、细致的研究,于当事人的文集、野史、笔记,下了相当大的苦功,否则不可能对那样众多的历史人物的行为举止,包括一些生活细节,了解得那样透彻;而涉及政治、军事制度,以及种种典章及职官、称谓、风俗等,无外行话,真是难能可贵。但是,小说的根本一条,是好看,关键在于能否将那些“死人”写活,塑造出生动鲜明,能够打动读者,关注其命运的人物形象,否则读者就不可能看下去。我认为,作者刻画的主要人物正德皇帝、刘瑾、李梦阳、王阳明、赵?等人,以及宠妃刘氏、苏州才子徐祯卿等等,都活灵活现。他使用的是相当精炼、准确的书面语言,也许这是写历史小说最好的语言,至少我是偏爱这种语言的,用以刻画古代的人和事,更易接近不啻已是遥远的梦的彼时氛围。作者平时即富有幽默感,这使他的笔端,每有彩头,令人读之解颐。如写刘氏:“她面带微笑,眼送秋波,眉浓鼻挺,唇红齿皓,天生的八分妩媚、二分端庄。今日见了皇帝,她端坐不动,面无表情,妩媚还余二分,却有了八分端庄。……皇帝抓起刘氏的双手,轻轻抚弄,面带笑容地说。见了八分妩媚的刘氏,他口称爱妃,见了八分端庄的刘氏,他学着小太监们的腔调,口称娘娘。”读来忍俊不禁。作者对他稔熟的史料,精心剪裁,进行文学再创作,文笔相当细腻,有不少精彩纷呈的场面。如写徐祯卿拜见王阳明,二人的对话;徐祯卿从容永别人寰,王阳明写了非常精彩的墓志致悼,都相当传神。又如写流民起义领袖赵?(绰号赵疯子)在小酒店的墙上挥笔写下著名的诗句“魏国英雄今已休,一场心思付东流。秦廷无剑诛高鹿,汉室何人问丙牛?野鸟空啼千古恨,长江难洗百年羞。西风吹散穷途客,一夜游魂返故邱。”然后面对前来捉拿的官兵,“没有反抗,束手就擒”。读来真是大气磅礴,不落俗套。虽说此诗系赵?所作,乃野史传闻,靠不住,但作者用为小说家言,浓笔渲染,是完全可以,并很成功的。
更令人欣慰的是,著名宋史专家王曾瑜研究员近年来在治史之余,正在创作“岳飞与宋高宗系列小说”,第一卷《靖康奇耻》已经交稿,将由河北大学出版社出版,第二卷《建炎风云》也已接近完稿。我与曾瑜臭气相投,彼此相当了解,曾有国内外的学者,在国内或海外向他或我打听,我俩是否是弟兄?我们都不约而同地答曰:不是弟兄,胜似弟兄。80年代以来,他出版了多种宋史专著,受到史学界的好评,其中包括岳飞传、宋高宗传。他文思敏捷,具有忧患意识,而且很有文学功底,因此我敢说他的历史小说出版后,一定不同凡响。谓予不信,拭目以待。
我对清史专家周远廉研究员,深怀敬意。他是位很勤奋的学者。著有《乾隆皇帝大传》、《顺治帝》、《皇父摄政王多尔衮全传》、《清代租佃制研究》等多部学术专著。他退休前,我从未听说过他与文学有什么关联。可是,他在退休后,以年过花甲之身,勇敢地跳进大海——我指的是文海,以顽强的毅力,钻研文学,他不但是历史研究所,也是史学界著名历史学家中,第一个拿起笔从事长篇历史小说创作的人,已先后出版了近50万字的《香妃入宫》(华艺出版社)、近40万字的《乾隆皇帝下江南》(北京燕山出版社),以及即将出版的长篇小说《天下第一清官》。前述二部小说我都读过,是历史学家创作历史小说的有益尝试。远廉兄创作历史小说的目的,在于澄清重大谬误传说,传播历史研究成果,给读者好的精神食粮,让他们爱看。我以为,他的创作目的已经实现;这些小说出版后,受到读者欢迎,便是明证。
壮哉!史家回归。周远廉、王曾瑜、廖心一诸先生拍马上阵,在文学领域驰骋,这是本世纪末中国史学界、文学界出现的非常可喜的新现象。他们的作品,也许还有这样、那样的不足。但是,他们在学者作家化、向文坛挑战,以及向历史题材创作中的庸俗化宣战方面,迈出了坚实的、成功的一步。据我所知,还有几位文学修养很高的著名史学家,也在准备写长篇历史小说。我觉得,无论是史学界,还是文学界,都应当为史家回归文坛,开创文史结合的新局面,大声喝采!这难道还有疑义吗?